第35章_黄金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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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大地回春时,牧羽带着兰末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郁荆第一次见到兰末,差点高兴地以为牧羽带回了儿媳,然而兰末只说两人是朋友,是她病了,所以牧羽带她出来散散心。

  兰末在布加什克住了一个月。她与郁荆两人很快成为朋友,在屡次劝说母亲不要天天拄着拐杖还把兰末拖去打牌无果后,牧羽决定还是带兰末进入白哈尔湖,好歹接受一下大自然的洗礼,不然成天打牌像什么话。

  再次回到那栋湖边的房子时,牧羽的心情还算平静。毕竟房子只是一个象征,而母亲还好好地陪在他身边。

  李冰留在布加什克监督郁荆的腿伤治疗,这次陪牧羽和兰末来到白哈尔湖的是费尔。费尔身强力壮,独自将许久没住人的房子从里到外收拾一遍,废弃的家具全都拖到外面的空地。等牧羽开着车从附近小镇拖回来一堆生活用品时,费尔正一身汗地在院子里叮叮哐哐修椅子。有的家具还能用,他就一起给修了。

  春天的白哈尔湖时而还会下雪,气温不到十度,费尔穿件背心,一条迷彩裤,拎着锯子踩在凳子上锯木板。他一身肌肉结实紧绷,身形高大雄伟,浑身蒸腾热汗的气息,一旁牧羽和兰末一人一件大棉袄从脖子裹到脚踝,看着他干活。

  兰末:“费尔哥哥太酷了,你真的不冷吗?”

  牧羽:“我要冷死了!快想想办法把暖气修好。”

  费尔就扔了锯子,进屋去修暖气。牧羽实在冷得受不了,把费尔扔在外面的废木材料拣回来一些,扔进壁炉点火,两人凑在壁炉前烤火,这才暖和一些。

  “哥哥,你小时候住的地方好有趣,像一个魔法屋。”兰末烤着火,很羡慕地说:“有壁炉,还有房顶尖尖,外面就是蓝色的湖水,白色的雪山,天空离你那么近,真好。”

  牧羽说:“网差得要命,一到冬天就出不了门,天天吃面包和冻鱼加盐,生病了连个像样的医院都没有,这么一想你还觉得好吗?”

  兰末噗哧一笑。她说:“可即使如此,你在离开这里以后,依然时刻都在想念这里的生活、希望回到你的母亲身边,不是吗?不像我,无论我站在世界上的哪一片土地上,我都没有怀念过我的曾经。就算我的人生在旁人眼里光鲜亮丽,可那与我本人却毫无关系。”

  她望着壁炉里跳跃的火光,神情中浸着淡淡的忧郁。她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即使仍是笑着,笑容背后也仿佛空无一物。

  牧羽说:“你还有很长的未来呢。”

  兰末说:“可我只能感知到当下。”

  费尔很快修好暖气,几人开窗通了会儿风,一起简单清扫了一遍房子。等暖和起来后,费尔扑灭壁炉的火,拎着从郁荆家带过来的菜和肉进厨房做饭。

  晚上兰末睡在牧羽曾经的卧室,牧羽睡在郁荆从前的卧室,费尔睡书房。牧羽躺在床上看着床边的窗户。床贴着墙,木制的窗棱已旧得开裂泛潮,一条窄长的木条上刻着一排歪歪扭扭的图案,刻痕历经近二十年,仍能看出痕迹的走向充满青涩。

  那是小时候的牧羽用小刀刻下的一排大大小小的星星图案。那时他每晚都坐在床上看窗外的星空,高纬度湖区的空气寒冷澄净,天上是星星,湖里也是星星,地上的森林延绵覆雪,折射宇宙落下的光。

  白哈尔湖的雪从天空到大地,裕市的雪却好像永远只落在云海,包裹那片静谧的花园。

  云海的外来者牧羽与旁人都不一样,不仅是那双微绿的眼睛,还有古怪跳脱的性格,时而非常安静,时而又做出令人难以理解的行为。寒冬的季节,他裹条毛毯就钻进花园,无论佣人如何劝都不肯出来。那时天寒地冻,他身体弱,佣人生怕他生病,着急下不得已电话联系谢鸣,又由谢鸣联系牧汉霄。

  那时牧汉霄正在开会,由于来自云海的消息优先级较高,谢鸣在会上朝牧汉霄转达了这个消息。

  牧汉霄先让佣人把电话给牧羽,牧羽正蹲在花园里专心堆雪人,只回四个字:在忙,不接。

  佣人开了免提,牧汉霄在电话里耐着性子:“你生病不是闹着玩的,快回去。”

  牧羽正在把一颗雪人的头抚圆,闻言冷酷答:“听不懂中文,再见。”

  电话挂断四十分钟后,牧汉霄回到了云海。雪天交通不畅,路上费了点时间。他往花园的方向走,对佣人说以后这种事直接联系他本人。等他来到牧羽面前,牧羽的雪人已经堆好了。

  他竟然就穿着毛绒睡衣,裹条毯子就跑出来玩雪。眼看小孩一张脸冻得发红,还睁着双毫无畏惧的眼睛看着自己,牧汉霄极为难得地生出一种血压升高的感觉,并且开始思考是否应该辞去这些连一个小孩出门都拦不住的佣人。

  “进屋。”牧汉霄言简意赅。他耐心差,已隐有怒意。

  牧羽却一脸认真说:“恭喜您达成了连续两周没回家的记录,百忙之中能抽空回来看我,谢谢您的关心,我过得很好,吃饱穿暖睡得香,另外一点也不想你。”

  他还小,对牧家的一切明潮暗涌都不甚熟悉,不知道云海其实从来都不是牧汉霄的“家”。云海只是一处房产,一个被临时决定用来安置他的房子,牧汉霄的“家”在碧波堂,在他自己的公寓,唯独不在这个从来都无人光顾的隔绝之地。

  但牧汉霄没有告诉他这些。牧汉霄只是说:“我刚回国。”

  “哦。”

  “牧羽,你再继续站在这里就要冻病了。”

  牧羽却转身摸摸雪人的脑袋:“我堆个雪人陪我玩,从此以后它就是我的朋友了。”

  他冷不丁打个喷嚏,牧汉霄仅剩的耐心告罄,弯腰一手就把人抱起来,牧羽叫起来:“我还没和我朋友合照!”

  牧汉霄把牧羽拎回屋,佣人忙拿热毛巾和暖手炉过来,取过他身上冰凉的毛毯。牧羽抱着暖手炉一脸倔坐在沙发上,又打个喷嚏。佣人捧着早煨好的姜汤过来,热水也备好了,好言好语地请他去泡热水澡。

  牧羽不乐意,捏着鼻子勉强喝了两口姜汤,难喝得受不了抗拒,钻进沙发背对着人不说话。牧汉霄干脆把他挖出来扛去浴室。小朋友扑腾得很,牧汉霄亲自给他脱了睡衣,按进水里。

  “你到底在闹什么?”牧汉霄皱眉。

  牧羽简直恨恨瞪着他:“两个星期!你不知道我想你吗?还是说你已经把我忘了!”

  “家里这么多人守着你一个,你想要什么样的人陪你玩?”

  “他们和你又不一样!”小小年纪的牧羽就体会到对牛弹琴的愤怒,他重复一遍以示强调:“你是不一样的。”

  他是不一样的。牧羽曾经一遍遍告诉他。他是最被在乎和需要的那一个,只有他的出现能安抚这个从雪地湖中而来的孤独无助的灵魂。

  尽管他不温柔,不幽默,徒有一副看似完美的躯壳,内里空空如黑洞,除了沾染一身人间的污垢晦暗,没有任何温度和亮色。

  这样的他却成为了一个小孩眼中的唯一,可谓一场打乱阵脚的意外。

  因为牧汉霄的人生中本不会有意外。

  “牧先生。”

  牧汉霄把烟按进烟灰缸熄灭,转过身。医生说:“检查结果显示您的指标正在趋于平稳,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头。”

  医生谨慎地观察着眼前的男人。大约四五年前他开始接诊这位“病人”,总体来说,心理和情绪问题来源并反作用于人的生理机制,他作为一名心理医生,不仅需要了解男人的各项生理指数,也期望通过深入了解男人的生活环境、家庭背景、工作和人际关系等来解析他的性格,从而能够建设性地疏导某些问题。

  虽然男人客观上很配合治疗,至少会主动预约,也接受了服药的建议,但医生渐渐明白了一个事实:男人大多时候的不言语或许来源于一种自小的塑造,而非刻意隐瞒内心。这种塑造非常刻板,可能是反复的训练、对同一类事件无数次的惩罚以及长久的环境营造所带来的。就像他并非自我地衍生出这种性格,而是在生长期就被抽筋断骨,强行装上一副钢铁骨架。

  这副坚不可摧的骨架长期稳定运行,却在某个时刻被破裂的血肉爆出缺口。缺口撕开裂缝,像两股力量在一个人的身上激烈撕扯,分裂的两端一面是长久的冰冷和无情,一面是无端的暴力和毁灭欲。

  “睡眠对您来说非常重要。”医生提醒:“助眠的药可减量,但不可突然断掉。”

  牧汉霄问:“为什么指标会趋于平稳?”

  医生答:“如果您的周边环境没有发生大的变化,那么或许是您的某个重要目标得到了实现,或许是您的心中形成了较为重要的决定。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将在未来改变您当下的现状。”

  牧汉霄一笑。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错,稍有与外人继续聊下去的心情:“什么样的决定?”

  “我不知道。”医生也一笑:“以您的身份而言,世上大多事物唾手可得,但您似乎并没有将您目前拥有的一切放在心上。愤怒是有所渴望,毁灭会带来重构,在您的心中,是否有一个与现实生活的轨迹截然相反的目标,您已经下定决心去追寻了呢?”

  医生与许多类似的人交流过,也的确见过许多身份富贵的人反而厌倦被财富和权力束缚的人生,希望过上简单的生活。至于像眼前这个男人,典型的经过严格训练的传统接班人形象,即使真心想要改变些什么,也会在原先的轨道上反复逡巡,依照头脑中固定的思维规律试图回到正轨,以此规避任何因改变轨迹而出现的风险。

  而在此间作出的任何一个选择,都是理性与感性的一念之间,可遵循精密的逻辑法则,也可凭心而动。毕竟除去一切粉饰的伪装,都不过是能与不能,愿或不愿。

  深夜十二点,赵梦令的书房还亮着灯。

  她戴一副眼镜,正皱眉阅读一份部门报告。她的手边还有厚厚一摞文件,今日开了一天的会,手头工作累积下来,她就选择夜里处理,因为明天还有明天的工作。

  多年来,赵梦令都保持着这样的工作风格。手头的事永远都做不完,她就永远像一台不休眠的机器在运转,连带着治下也像个飞速运行的发动机。她在南北方都任过职,极高的处事效率、雷厉风行的态度和倨傲的性子成为她为官生涯的鲜明符号,这种符号恰合某些人的心意,因而她的官途得到助力,一路可谓高歌猛进。

  她对今天送上来的报告质量不甚满意,不耐烦审完了一批,摘下眼镜扔到一边。等候多时的勤务员见她忙完,这才走上前。

  “还有什么事?”赵梦令有些疲惫了,问。

  勤务员斟酌话语,低声道:“并非公事。是关于小野的......”

  “什么?”

  勤务员弯下腰,简单而快速地将得来的消息告诉赵梦令。赵梦令听到一半就黑了脸,听完后深吸一口气,冷声问:“你确定小野参与其中了?”

  “还没有与小野确认,您看明天?”

  “不用与他说了。”赵梦令说,“幸好当初把何家撇了出去,总之他们这辈子也再走不出澳门,此事都算到何家那小子头上,原本也是他起的头。”

  勤务员露出为难的表情:“但那几个学生不知怎么拿到了酒吧的录像,录像很清楚,小野又站在正中间......”

  “录像在谁手上?”

  “校长已经全收走了,还让那几个学生待在家不许出门,但难保他们手里有备份。东西没到纪检手上,我找人拿回来了,网上我也叫人盯着,几家媒体都打好招呼,就怕他们找了其他渠道突然发出来,或者实名举报。”

  “再让人和他们好好聊聊。”赵梦令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让那些小孩再好好想想,学还上不上了,以后还想不想念大学,父母工作辛苦,让他们别添乱。你去休息吧,我也累了。”

  勤务员走了,赵梦令独自在书桌前坐了很久。第二天天还未亮,牧知野就被叫起来,不是去学校,而是母亲有话与他说。

  他迷迷糊糊洗漱完,莫名其妙来到母亲的书房。然而一进门见到母亲严肃的脸色,他就下意识清醒了几分,生出几分怯意来。

  自从母亲将他单独带在身边,他隐隐感到母亲对待自己的态度不再像从前那样温柔宠爱。从前母亲从来不对他摆脸色,尽管母亲非常忙碌,常常不在家,但对他的要求几乎百依百顺,而这一份温柔在整个牧家独属于他,从来没有任何人能超越他在母亲心中的地位。

  他不知母亲微妙的态度变化从何而来,挺郁闷地问:“妈,怎么了?”

  赵梦令近一夜未眠,却仍在洗漱后穿戴整齐,短发梳得整齐,化了淡淡的妆容。她平静道:“从前在裕市与何诚那小子厮混的时候都做了什么好事,说来和妈妈听听。”

  牧知野愣一下,恼火道:“我没有和他厮混,是他总缠着我!”

  “我教过你很多次了,人际关系的质量至关重要,应该是由你来主宰周围人的行动,而不是被任何一个人牵着鼻子走。”

  “我才没有被谁牵着鼻子走,我只听你和哥哥们的话。”牧知野不高兴道:“我也不想主宰谁,我又不是你。”

  赵梦令忽然问:“有人告诉我,何诚曾经强暴过学校的女生,小野,你知道这件事吗?”

  牧知野霍地脸色一变,这片刻的犹豫让赵梦令瞬间掌握了答案,她简直要勃然大怒:“你亲眼见过,还是参与了?!”

  “我没有参与!”牧知野涨红了脸:“妈妈,是谁告诉你的!”

  “你连对妈妈都不肯说实话吗?你就一定要妈妈对你失望吗!”

  “我真的没有参与!我就是,就是......”牧知野烦躁又慌乱,“我就是看见了!他要在我面前炫耀,我也不想听,我觉得恶心,但是他说很多人都这样玩,还说什么很新鲜,让我见识一下......”

  赵梦令脸色铁青:“你多大了?分不清是非好坏?他要是说他杀了人,难道你也要去见识一下?!”

  牧知野被她劈头一通训斥,简直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倔强道:“又不是很大的事,而且我什么也没做,为什么你要冲我发火?!”

  赵梦令简直血压都要升高了,勤务员在门外听得心惊胆战,连忙进门来好言劝走了牧知野。赵梦令一下坐在椅子上喘气,勤务员又赶紧倒好热茶进来,放在赵梦令手边。

  “孺子不可教,孺子不可教!”赵梦令压低声音恨恨道:“是我错了,不该从小那样宠着他,宠成现在这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您消消气。”

  赵梦令的目光落在插在电脑侧边的U盘上。这U盘里正是牧知野曾经在裕市念书时的初中校长让人送到她手上的“证据”。里面有以何诚为首的一群人欺辱女孩的录像和录音,以及几名被欺凌的女孩的亲口证明和医疗诊断证明。其中有两段录像非常清晰,一段是在一间屋子里有几个少年少女,何诚正抓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的头发在笑着说什么,而与他说话的正是牧知野;另一段则正是那天的酒吧泳池旁,何诚和牧知野一群人围着一个女孩,将她扔进泳池又扯出来,反反复复玩弄多次的画面。

  “我是裕市美林中学三年级二班的方宛涓,我要实名举报前何氏集团老总的儿子何诚与前省委书记赵梦令的儿子牧知野。初一到初二期间我长期遭到何诚和牧知野的骚扰,我拒绝了牧知野无礼的追求,之后何诚和牧知野对我展开了报复,20xx年x月x日晚上,他们将我拖进酒吧将我打了一顿,然后不断把我扔进泳池......”

  赵梦令抽出U盘,书房里一时落针可闻。

  “这件事不要告诉小野,更不能让裕市那边知道。”赵梦令面色漠然。

  “是。”

  勤务员与赵梦令在房中交谈许久,后独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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